2006年2月28日星期二

回家

应该说,《慕尼黑》是一部相当沉闷的电影。受了D版封面的欺骗,我以为它只有1小时45分钟,结果却依然有将近3个小时。老婆因为闹不懂这历史的是非恩怨,又看不懂拙劣的字幕,洗洗睡了,我却依然坚持到主人公在萧瑟的冬日背景中离开,听完了那首悲悯至绝望的片尾曲。

没有《AI》寸寸柔肠的煽情,没有《拯救大兵》惊心动魄的特技;被杀者是惊恐的,恐怖分子是慌张的,复仇者是笨拙的,完全可能拍成《Mission Impossible》或者《007》的特工大战在斯皮尔伯格镜下竟是如此平淡无奇甚至磕磕绊绊。就像是《拯救大兵》那永载史册的开场20分钟试图告诉我们的一样,战争中没有英雄,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死亡是唯一真实的事情。正是这悲伤而又真实的人性,令我这些日子每每回想起这部并不好看的《慕尼黑》,却总能感受到《辛德勒名单》带给我的那份浓黑的、沉重的悲凉。

当电视新闻中以色列运动员生前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的名字以及摩萨德办公室里恐怖袭击策划者的照片和他们的名字交替出现的时候,我们知道他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人,混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可以相互替代。那相同的本质便是:他们都是死人,无论是已经死掉的还是注定即将死掉的。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当以色列特工哆哆嗦嗦地用枪指着比他们还镇定的诗人,当他们为了不伤及政客的家人几次匆忙地取消行动,当他们计算错误险些把自己炸死,当炸弹不响他们只好自己冲进房里扔手榴弹的时候,我们知道杀手和被害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人,对被杀都会感到恐惧,对杀人都会感到恶心。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恐惧而恶心。

当主人公和那个素昧平生的巴勒斯坦青年在交火前一刹那对视、都想起了不久前在楼梯上那一席推心置腹的谈话时,我们知道陌生的仇敌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一定要杀个你死我活的人他们的梦想竟然是一样的——一个可以回的家。与敌共眠、同听一曲的夜晚可能只是一个梦,也可能是微小的希望的火花。是讽刺也是悲伤,你的痛苦只有你的敌人能够理解。

当主人公为战友之死发出压抑的哀号的时候,当那具美丽女特工的尸体被刻意暴露的时候,我们知道为敌对的事业而死的在本质上却都是一样的人。无论是年轻美貌丰满的躯体还是睿智冷静结实的肌肉,死亡都是丑恶的,毫无尊严可言

当法国的那个“教父”拉着主人公的手说“我们都有一双屠夫的手,太大了,没法做一个好厨子”的时候,我们知道所有卷入这一场百年仇杀的人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无论是犹太人还是阿拉伯人,他们的命运只剩下:为了活着而死去

当影片临近结尾人质被杀的惨剧终于真相大白的时候,当鲜血在舒缓的音乐中飞溅、面孔在穿刺的灯光和无边的黑暗之间扭曲、主人公却在内心的煎熬中达到性爱高潮的时候,杀戮的因果又融合在了一起,我们终于知道无辜的人和有罪的人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那一刻,在巴以冲突中情感上偏向犹太人的我忽然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那些恐怖分子。他们毫无人性的暴行恰恰出自最深沉的人性:对无法生存的恐惧和绝望。

世界上有很多宗教,还有很多类似宗教的“事业”,总是号召信徒们为它“献身”。据说为了某种伟大事业而死去是无上光荣的,神圣的,洁净的,甜蜜的,美好的。由于巴以冲突这个话题过于敏感,斯皮尔伯格低调处理了这部影片,但是他仍旧孜孜不倦地传达着一种截然相反的理念。
——无论是为了何种事业去死,每个人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的尸体只能是卑贱的、狰狞的、肮脏的、痛苦的、丑恶的

注:《慕尼黑》一片改编自根据真实历史事件撰写的小说《复仇》。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上,巴勒斯坦武装分子绑架了9名参赛的以色列运动员和2名教练员,要求以色列当局释放关押的200余名巴勒斯坦人。西德军警对恐怖分子悍然发动攻击,结果虽击毙了所有的绑匪,却导致了所有人质也惨遭杀害。慕尼黑惨案发生后,以色列情报组织摩萨德对策划恐怖袭击的11名巴勒斯坦极端主义分子进行了漫长而血腥的复仇。最后,9名巴目标被“定点清除”。

影片上映后,斯皮尔伯格尴尬地发现无论是阿拉伯人还是他的同胞犹太人都对他感到不满。这是可以想见的。不过两名慕尼黑惨案的遗孀表示“非常满意”,这是对导演最大的安慰吧。

影片还有一个花絮,当年被害的运动员中有一个叫莫什·温伯格的,他的儿子在本片中饰演了自己的父亲。死亡固然沉重,唯生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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